3/20/2011

說不盡荷蘭高羅佩生誕百年

祕戲圖考




中國北京3聯書店發行的《讀書》月刊今年2011第1期有個小小特集【高羅佩誕辰百年】
(pp.35-50)——


・陳 玨《說不盡荷蘭高羅佩》......35
・李 零《談中國古代房內考》......38
・沈 冬《「洋客」的琴學研究》 ......42
・王邦維 《高羅佩與「悉曇」》.....46

除李零外,皆台灣學者,茲轉繁轉貼於下。
圖子、體字、套色連結下載當然全係咱雞婆擅加。


 



說不盡荷蘭高羅佩
陳玨

  2010年是荷蘭高羅佩(Robert Hans van Gulik, 1910—1967)誕辰一百周年。高羅佩是一位職業的外交家,短短的一生,活了還不到六十歲,卻因為他業餘在漢學研究與偵探小說創作上的特殊成就,與中國因緣甚深,影響甚巨,而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台灣《傳記文學》上,就被人譽為「百年來對中國影響最大的六十洋客」之一,又在本世紀初的北京《華聲報》上,再度被人選作「二十世紀影響中國最大的一百個外國人」之一,足見其在中西近代文化交流史上,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然而,時至今日,一般讀者除了知道高羅佩寫過一系列英文版的《狄公案》,風行一時,暢銷世界外,對於其人在學術史上的地位,也許就了解不多了。更較少有人知道,高羅佩之所以名盛一時,還因為他是一位與眾不同的漢學家,其研究涉及琴、硯、書、畫、馬、猿、春宮與悉曇等冷門課題,「冷」中見「熱」,以中西文化交流的視野,言人之所未言,發人之所未發,而推陳出新,流傳至今。如果要追根究底地問,高羅佩的貢獻究竟在哪裡?有何與眾不同的地方?對今天又有什麼樣的重要性?種種問題,還真不容易回答。因此,在高羅佩百年誕辰之際,兩岸清華主導的一系列學術界活動,就有一定的解謎意義。

  2010年十月,在北京清華大學近春園舉行的「高羅佩百年誕辰學術研討會」,邀請兩岸學者分別圍繞高羅佩的《中國古代房內考》、《悉曇》、《秘戲圖考》、《書畫鑑賞匯編》、《琴道》和《長臂猿考》六部重要漢學著作,探討其在今天的性文化史、悉曇文字、春宮圖、文物鑑定、古琴音樂文化史與動物文化史等領域的前沿學術意義,別開生面。海峽對岸,台灣清華與漢學研究中心合作,在過去兩年中,連續規劃了三次「高羅佩與物質文化研究」的台北國際論壇,將高羅佩漢學研究與目前國際上方興未艾的「物質文化研究」(material culture studies) 連接起來,邀請柯律格(Craig Clunas)、高居翰(James Cahill)、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畢嘉珍(Maggie Bickford)、史美德(Mette Siggstedt)、艾思仁(Soren Edgren)、孔維雅(Livia Kohn)、柏士隱(Alan Berkowitz)、高彥頤(Dorothy Ko)等一系列歐美一流的漢學家,群賢畢至,長少咸集,從藝術史、文化史、宗教史、目錄學與文學等不同學科的視野,研討高羅佩對於今天在物質文化研究的新領域中開發議題的意義。筆者有幸參與規劃推動兩岸清華的上述高羅佩研究的種種新近學術活動,在此扼要從性文化史與物質文化史(筆者認為,物質文化研究其實包括了高羅佩之文物鑑賞研究、悉曇文字與古琴音樂研究等內容,所以把這些合為一體)兩大方面,介紹一下國際間高羅佩研究的新進展與新方向,以饗讀者,也作為對高羅佩百年誕辰的一種學術紀念。

  高羅佩對中國的性文化史研究,具有劃時代的貢獻,自不待言,而在其《中國古代房內考》與《秘戲圖考》兩部名著之後,西方這方面的後續研究進展,則較少為人所知。筆者近年曾在台灣《漢學研究》上擇要介紹,因不易為大陸讀者所見,綜述如下:僅就春宮圖研究而言,上世紀六十年代, Sheng Wu-shan繼武高羅佩,用德文撰寫了 Die Erotik in China 一書,專門研究中國春宮文化,內有大量的明清春宮圖。同時,英國研究東南亞藝術史與春宮畫的專家 Philip Rawson 之 Erotic Art of the East:the Sexual Theme in Oriental Painting and Sculpture 一書,也有專章討論中國春宮畫的傳統,顯示了西方正統的藝術史家開始把中國的春宮圖作為東方藝術的一部分納入其研究視野。到了八十年代,西方的社會與知識界,經過性解放運動,情色文化的大規模泛濫,春宮圖不再是社會上的禁忌,於是以私人收藏為研究基礎的中國春宮圖專書,也次第面世。例如,德國出版的春宮畫冊《素娥篇》即是一例,而 John Byron 之 Portrait of a Chinese Paradise: Erotica and Sexual Customs of the Late Qing Period 一書,則以作者本人的收藏品為基礎,聚焦於晚清,研究的時段,漸趨於細致。約略同時,日本浮世繪春宮畫的收藏家與研究家福田和彥(*Kh`o註)之用意大利文與英文所作之中國春宮畫系列專書,更呈現了中日春宮圖比較研究的新趨勢,展示在這一領域內東亞鄰國的文化的同源與異質。接著,時至九十年代,距高羅佩自印《秘戲圖考》約半世紀後,新一代荷蘭的中國春宮圖收藏家Bertholet將其私人藏品陸續公諸於世,計有《春夢遺葉》 Gardens of Pleasure: Eroticism and Art in China 等兩種分別在阿姆斯特丹和慕尼黑出版,前書為Yimen神甫所編,後書為Bertholet所編,書前有法國漢學家班伯訥(Jacques Pimpaneau)的序言。凡此種種之集大成者,則為高居翰目前尚未出版之 Chinese Erotic Painting 的大書,學界正在饒有興致地期待其不久問世。


[*Kh`o註]
《中国の春宮画——秘戯画・性風俗の世界》
著者:福田和彦 發行:芳賀書店
頁数:190 縦26.5×横19.8cm
發行年:1981初版 定価:6800円

  在今天的西方學術界中,「物質文化研究」已漸成顯學。從歷史看,「物質文化」作為一個學術名詞的首先出現,是在一八四三年,這門學問卻在十九世紀末即已成為人類學與考古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二十世紀中,它逐漸發展成一個跨越歷史、文學、藝術史、民俗學、人類學、考古學、社會學等學科的「跨界」領域,自有其特色,相當引人注目。然而,在很長的時段裡,「物質文化研究」在西方並未與漢學界相關連。西方漢學界的「物質文化研究」,一般認為,要到柯律格在一九九一年出版Superfluous: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一書後,才正式起步。不過,近二十年來,漢學界的「物質文化研究」,在美國與歐洲,開展得相當蓬勃,重點集中在藝術史、文化史、社會史和文學等領域,極值得借鑑。高羅佩生前,上述方興未艾的「物質文化研究」潮流,還遠沒有引入到漢學界來,相信高羅佩應該完全不曾想到,其所著的各種漢學專書,是否屬於「物質文化研究」的範疇這個問題。至少,直到近年也還無人提出高羅佩的漢學研究其實與「物質文化研究」深有關聯的論點。於是,筆者提出,高羅佩的漢學著作中,有很大部分是時代超前的「物質文化研究」:例如,《琴道》研究的乃是以「琴」為代表的音樂的「物質文化」在東亞區域內的流傳。《書畫鑑賞匯編》則論書畫的裝裱與辨偽,均從傳統的文物書畫的鑑定出發,融入文化史的視野,與今天所謂的「物質文化」的研究,一脈相承。《秘戲圖考》與《中國古代房內考》分別從藝術史和社會史角度,深入涉及春宮畫乃至性學與「物質文化」的關係。《悉曇》則從文、字、形、意,研討其學的難傳之秘,對象雖然是宗教文化,其處理的方式與視野卻是「物質文化」。同時,筆者在台灣《新史學》的另一篇論文中也談到,甚至屬於動物文化史範疇的高羅佩的《長臂猿考》也與「物質文化」有千絲萬縷的關連。因此,從「物質文化研究」的新視野重讀高羅佩,就成為高羅佩研究在其百年誕辰之際再出發的許多新的研究途徑之一。

高羅佩的各種漢學著述是二十世紀上半葉至中葉相繼問世的,離現在已經有超過半個世紀的歷史了。一方面,學術界驚奇地發現,其中很多重要的見解非但沒有過時,而且還歷久彌新,可以啟發新的詮釋。另一方面,時代的前進,也使得其研究的各個方面有待批判性的補正。

[延伸閱讀]
陳玨: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暨史研所教授
陳  玨《高羅佩與「物質文化」──從「新文化史」視野之比較研究》 ・[漢學研究] 27卷3期,2009.09,頁317-346



談《中國古代房內考》
李零

  《中國古代房內考》的中文譯本,前後出過兩個本子,每次都很不容易,每次都留下遺憾,個中甘苦難為外人道。

  第一個本子是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年版(內部讀物)。稿酬千字二十四元,合同十年,一筆買斷。此書鋪天蓋地,有無數盜印本,錯字很多(因為不給看校),如「圖版」印成「版圖」,「那話兒」印成「那活兒」。這個本子,還被轉讓版權給台灣桂冠出版社,後者錯得離譜,沒有機會改。

  第二個本子是商務印書館二○○七年版。我們苦苦等了十年,本來取得Brill授權,打算在三聯出版,希望出個修訂本,流產,這才轉到商務印書館,版稅百分之八,又是一簽八年。這個本子是正式授權本,經過全面修訂,增加了六個附錄,印得很漂亮,但也有遺憾。一是圖版紙擠進了前言,二是作者介紹有誤。他們在付印前讓我看過,然而奇怪的是,我指出的問題,他們堅決不改,理由是編輯管不了印制。還有,就是沒有印數。


  關於高羅佩,在商務版中,我已經說得太多。我很久沒有回到過這個話題,沒有兩岸清華這個會議,我還轉不回來。一九九二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和荷蘭大使館籌備過一個會,紀念高羅佩逝世二十五周年,文章我都寫好了,不知怎麼回事,會沒開成。我沒留心,今年是何年,想不到,高氏如果活到現在,已經整整一百年了。

  高羅佩是我老師那一輩人。他這一輩子,人只活到五十七歲,但寫了十九本專著,三十六篇文章,十七本小說,真不容易。

  《中國古代房內考》是高氏的傳世之作,在他的十九本專著中名氣最大。這書是一九六一年出版,當時我才十三歲。馬王堆帛書是一九七三年發現,比它晚了十二年。他看不到這麼重要的發現,但他的書好像是為這一發現做準備。我在考古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那陣兒,所裡進過這本書。我見此書,如獲至寶,複印過一份。我們的翻譯就是利用複印本。

  高氏對中國性文化的研究,從深度和廣度上講都是開創性的。此書從上古講到明清,跨度很大,但作為支撐的東西,主要是三大塊:房中書、內丹術和色情小說,其他,大多是點綴。這三個方面,過去是三不管。第一個方面歸醫學史管,醫學史不管;第二個方面歸宗教史管,宗教史不管;第三個方面歸小說史管,小說史也不管。專業人士沒人搭理,非專業人士又不得其門而入。你只有理解這種困境,才能理解他的貢獻有多大。
  他的書並非十全十美。我們很容易給他挑毛病,每個方面都可以挑點毛病,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部書可以取而代之。
  高氏的學問有兩個特點,常人不具備。
  第一,他是個外交官,但肩無重任,衣食無虞,有的是時間。他是把主業當副業,副業當主業,興趣廣泛,一個問題牽出另一個問題,每個問題都很投入,不玩則已,玩,就玩到很高水平。他不是學界中人,自然不受學科限制。「避席畏聞文字獄」的問題,他沒有;「著書都為稻粱謀」的問題,他也沒有。
  第二,他是個大玩家,一切跟著興趣走。他懂多種語言、多種文化,走哪兒玩哪兒,玩哪兒算哪兒,並沒有特定的學術目標。這種研究既不同於早期的傳教士漢學,也不同於法國的學院派漢學,更不同於二次大戰後興起配合地緣政治的美國漢學或所謂中國學(China Study)。他就一個人,寓學於樂,寓樂於學,自娛自樂。

  這種研究很奢侈。

  高羅佩是職業外交家,他在五個國家當過駐外使節。五國中,他在日本待得最長,前後三次,長達十三年,在中國只待過五年,但對中國可謂情有獨鍾。他太太是中國人,她說她的丈夫簡直就是中國人。他吃中國飯,說中國話,研究中國文化。很多人都覺得,他比中國人還熱愛中國。楊權先生說,他對中國的贊美,真讓我們受寵若驚。
  外國人誇中國,李約瑟是代表。他的研究,對糾正西方人的偏見有大貢獻。「彼丈夫兮我丈夫」,大家彼此彼此,扯平了。但我們不要忘了,他到中國找科學,標準卻是現代科學的標準,非常西方的標準。
  外國人愛中國,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愛。愛或不愛,用不著大驚小怪。日本人,唐代,很佩服,但現代不一樣,誰把它打敗,它才佩服誰。歐洲人的愛,是博愛。殖民時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對王土,王對王土上的一切都很愛。
  陳玨先生談《長臂猿考》,讓我浮想聯翩。人對動物的態度可以折射人。殖民也好,奴隸制也好,人和動物的關係也好,都不是近五百年的事。現在,埃及考古,發現修金字塔的人吃麵包,喝啤酒,所以說他們不是奴隸,而是工人,但工人和奴隸怎麼定義,吃好喝好,是不是就不是奴隸?奴隸也不都是關在籠子裡。
  人類對動物的慈悲心從來就不曾徹底過。他們的愛,從來都是以人為中心。再愛,也斷不了口腹之欲,不吃牛羊豬,就吃雞鴨魚。貓狗不能殺,蒼蠅蚊子要不要保護?「殺要人性的殺」,本身就不是動物標準。
  高羅佩寫這本書,結論很簡單:中國人的性生活很正常,不但正常,還很高尚,這個結論有點像李約瑟。
  美國有位女學者批評高氏,認為他的書是個大陰謀,他把中國寫成男性的理想國,是為了抵制女權運動。這麼講,當然很過分。但高書的主旋律是贊美,這點沒錯。他的褒是針對貶,不是貶男或貶女,而是貶中國文化。
  高羅佩對中國文化的認同,主要是文人士大夫的風雅生活,如筆墨紙硯、琴棋書畫,他怎麼會對房中術這麼「低俗」的問題感興趣,主要是緣於畫,緣於明代的「春意兒」(春宮畫)。他是從「春意兒」順藤摸瓜,摸到上述三大塊。

  高羅佩的《秘戲圖考》是此書的準備,他的基礎材料是收在《秘戲圖考》裡。《秘戲圖考》是他第二次出使東京時所寫,《中國古代房內考》是他第三次出使東京時所寫。兩本書都是他在日本利用他在日本收集到的材料寫的。《秘戲圖考》附有《秘書十種》,就是基本的文獻素材。其中有房中書,有明清小說摘抄,有春畫題辭。
  高氏研究房中書,主要是追隨葉德輝。他對葉德輝的死深抱惋惜。葉德輝在《雙景叢書》中輯過《素女經》、《素女方》、《洞玄子》、《玉房秘訣》,主要來源是《醫心方》。《醫心方》是日本的醫書,裡面抄了不少失傳的中國古書,很寶貴。高氏講房中書,主要是利用葉氏的輯本,葉氏錯,他也錯,在考鏡源流和文獻校勘上沒有太多貢獻。但他指出,這些書還有更早的背景和更晚的延續,卻很有眼光。
  中國的房中書,我做過系統研究。《醫心方》的引書,主要來源是道教的房中七經,房中七經前有《漢志》六書,《漢志》六書前有馬王堆七書,可謂源遠流長。我從我的研究發現,它們代表的傳統是個綿延不絕的傳統,即使傳到明代也沒有斷絕。例如高氏搜集的明抄本《素女妙論》就是解讀馬王堆房中書的鑰匙。
  關於內丹術,高氏的討論相對薄弱。最初,在《秘戲圖考》中,他把中國的採戰術看做性榨取。蒙克(Edvard Munch)的畫就經常把女人畫成吸血鬼。後來,他接受了李約瑟的批評,在《中國古代房內考》中,他又強調,這是一種「水火既濟」之道,不是兩傷,而是兩利,對女性有利。其實,採戰的評價,還是要從多妻制的背景來考慮,中心還是男性。高書對中印房中術的比較研究,很有意思。它們到底誰傳誰,高氏說中國傳印度,只是假說,但他說,中國的房中術年代早,有自己的獨立起源,沒錯。中印房中術有相互影響,也值得研究。我寫的《曇無讖傳密教房中術考》就是對高書的補正。

  小說這一塊,主要反映的是明清時期的傳統。小說中的房中術並不神秘,主要是「順水推舟」、「隔山取火」、「倒澆蠟燭」這一套,很容易懂。大家讀不懂,主要是淫器和春藥。這次,我的論文,《角帽考——考古發現與明清小說的比較研究》,就是研究出土的淫器。這篇文章本來是應曹瑋先生邀請,就秦帝陵博物館的文物講幾句話,因為開這個會,我就拿它來湊數。楊權先生在會上說,我應該寫一部《中國淫器考》。其實,我早就從這個陣地上撤下來了。

[附  下 載]
《中國古代房內考——中國古代的性與社會》・這是錯字很多的[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年(內部讀物)版]



《秘戲圖考:附論漢代至清代的中國生活(公元前二零六年至公元一六四四年)》‧修訂版

作者:[荷蘭]高羅佩
譯者:楊權
廣東人民出版社 / 2005年06月 /358頁
ISBN:7218009522
內 容
卷一 秘戲圖考
上篇 性文獻的歷史概覽
中篇 春宮畫簡史
下篇《花營錦陣》注譯
附錄 中國的性術語 卷二 秘書十種
卷上(漢至唐)
卷中(明代)
卷下(明末春冊題辭)
卷三 花營錦陣(略)



《琴道 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An Essay in Ch'in Ideology》(東京上智 Sophia 大學,1940、1969, Revised Edition)


「洋客」的琴學研究
沈 冬

  荷蘭漢學家高羅佩是一位傳奇人物,他的本業是外交官,但他卻觸類旁通,因緣際會成了一位對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及日本文化──深造有得的學者,著作涵蓋宗教、書法、繪畫、硯台、音樂、房中術等常人等閒不易涉足的領域。公餘之暇,鑽研學術之外,高羅佩還舞文弄墨創作了十餘本以唐代狄仁傑為主角的英文暢銷小說《狄公案》,他著作等身,兼顧了學術研究之嚴謹與文學神思之富贍,天才橫溢,令人嘆服。老外交官胡光先生,將高羅佩與李約瑟、伯希和、高本漢等學者同列,推崇為百年來對中國影響最大的百大「洋客」之一。

  根據高羅佩好友、另一位老牌外交官陳之邁的記述,高羅佩一九三五年出任荷蘭駐日大使館秘書,對日本文化源頭的中國產生了興趣。這位二十餘歲的年輕人多次到中國搜集典籍器物,研習書法繪畫。據說他在北京訪師學琴,隨身攜帶節拍器一具,以測試琴人撫琴節拍的穩定度,琴人關仲航連彈兩次《平沙落雁》,速度分毫不差,讓高羅佩大為驚奇。說真的,這個小故事也讓我大為驚奇:本來傳統琴人撫琴操縵是比較自由的,不像西方音樂強調節拍觀念。我本以為高羅佩一心嚮往中國傳統文化,不料還是有著西方人的「賽先生」本質,仍然忍不住要以西方科學的角度對東方藝術冷靜客觀地評量一番。

  無論如何,高羅佩最終拜在遜清貴族琴人葉詩夢門下。葉詩夢原姓葉赫那拉,名佛尼音布,號師孟,後改詩夢,他的姑姑即是繫近代中國大政於一身的慈禧太后,其父是晚清兩廣總督瑞麟。葉詩夢以貴公子而精於藝文,即使清室覆亡,家道中落,他的氣度涵養、舉手投足之間想必仍凝聚了貴胄世家的典雅高華,讓高羅佩這位「洋客」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段師生琴緣為時甚短,葉詩夢逝世於一九三七年,但高羅佩對老師念念不忘,數年後出版《琴道》一書即是獻給葉詩夢,又手繪葉詩夢小像,「遍請中國友人題詠」,可見葉詩夢對高羅佩影響之深。

  高羅佩音樂研究主要集中於英文撰作的《琴道》(The Lore of Chinese Lute:An Essay in Ch』in Ideology)及《嵇康及其〈琴賦〉》(Hsi Kang and His Poetic Essay on the Lute)二書,其中尤以《琴道》最能呈現高羅佩對於琴的全面及深刻理解,但至今僅有部分章節譯為中文,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琴道》一書以英文寫成,初稿於一九三八年面世,分三期刊載於東京上智大學出版的《日本文化志叢》(Monumenta Nipponica)上,一九四○年上智大學結集成書出版,一九六九年又出版了修訂本。全書包括七章、四個附錄,插圖數十幀,以及一篇作者自撰的文言文後序,文字頗為雅潔。第一章《概論》開宗明義說明琴為文人雅士之器,同時兼具合奏及獨奏功能,並由文字學論琴的源流發展,及琴在日本的流傳。第二章《中國古代音樂思想》,介紹《樂記》之中以禮統樂、禮樂偕配、「聲音之道與政通」等禮樂治國的音樂觀。第三章《琴學研究》是內容最豐富的一章,第一節《資料》說明研究資料來源,第二節《起源及特點》,由中國音樂史討論琴道之所以生成,且歸納了儒、道、釋三家在琴道中的體現,可以說是琴學的「三教論衡」。第三節《琴人儀止及規範》,論述撫琴的場域空間、彈奏環境及聆賞對象的規範,如何攜琴,琴童、琴社等。第四節《選文》則選譯了五篇琴學論文,以顯示琴道內涵風格的差異。第四章《曲調的意義》分析琴譜中常用的「調意」,並由標題音樂(Programmed Music)的概念將琴曲分為神秘行旅、歷史之曲、文學琴歌、自然之曲、文人之曲等五類,同時以曲例詳加說明。第五章《象徵》,第一節介紹古琴各部件名稱及象徵意義。第二節翻譯冷謙《琴聲十六法》以解釋琴的音色和觸弦手法的象徵意義。第三節介紹彈琴指法及其象徵。第六章《關聯》,前三節闡釋鶴、松、梅、劍與琴的關聯。第四節翻譯二十二個與琴相關的故事。第七章《結論》。以下又有附錄四種,包含《西方琴學文獻資料》、《中國琴學文獻資料》、《古董之琴》、《中國琴在日本》等。

  僅就以上非常簡略的內容大綱,已可看出《琴道》的內容閎富,包羅萬象。無怪乎此書至今仍被學者推崇為「巨著」、「研究中國古代琴學的權威之作」。但也許是作者的自謙之辭,高羅佩的初心似乎無意於成就大部頭的學術著作。他在序言裡自陳本書僅是一篇文學性的「散文」(Essay),提供理解琴的門徑,嘗試去描寫琴。雖然如此,翻開這本問世已七十年的著作,還是很容易震懾於這篇「散文」的深度和廣度。首先,此書在取材上異常豐富,包括散見於古籍中有關琴的論述、琴學專著,以及最特別的琴譜。明清兩代有大量的琴譜傳世,高羅佩顯然是由搜集的過程中發現這也是絕佳的研究素材,而《琴道》中有關琴的曲調、曲目、指法、空間場域、撫琴規範等論述,很多就來自於這些琴譜的記載。高羅佩說,有些資料是經過年余的尋尋覓覓,才在日本或中國書店的陰暗角落發現的。這種走街串巷搜集資料的方式,與今日學者坐在電腦前運用數據庫可謂大相徑庭。其次,高羅佩並非是只精一門的學者,胡光說:「高羅佩一樣專家都不是,卻是一位業餘研究漢學範圍最廣的怪才。」因為視野廣,因為天賦高,所以注定他的入手不局限於琴,《琴道》中除了廣泛地觀照經史諸子,更經常援引書法、繪畫、園林、硯石等其他的文人藝術體驗來詮解琴,可以說,他是以文人生活的整體品味襯托了琴。其三,高羅佩的琴學研究兼跨了中日文化,這是源於他對東皋禪師的推重。東皋禪師俗名蔣興儔,字心越,號東皋,康熙年間東渡日本長崎。禪師精於琴藝,為虞山派傳人,《東皋琴譜》在日本流傳甚廣。高羅佩既對東皋禪師感興趣,輯有《明末義僧東皋禪師集刊》一書,對於琴在日本的流傳也特別關注,這些論述佔了《琴道》相當篇幅,體現了他跨文化的宏觀格局。

  然而,《琴道》畢竟已是七十年前的舊著,此書出版時高羅佩也不過是三十而立的青年,如果我們僅能嘆服於此書是古琴研究的「集大成者」,豈不代表了半世紀以來學術的停滯不前?此書其實有不少值得討論的地方,例如琴道的儒、釋、道「三教論衡」(高羅佩自己並未提出「三教論衡」之名,但表述手法卻近似唐代的「三教論衡」),其實「三教」是「失衡」的。再如他將琴譯為Lute而不用較為合適的Cither,當時的樂器學權威薩克斯(Curt Sachs)已覺不妥,但高羅佩以為歐洲文化中Lute與游吟詩人有特別的聯繫,更符合琴的文化位階與內涵精神。此一觀點恐怕悖離了樂器學的科學分析,而文化位階與內涵精神的認知更是見仁見智。

  高羅佩的朋友都知道他最推崇明代文化,他的收藏以明代文物為多,書齋也名「尊明閣」。因而對明代文人生活的向慕追求也體現在《琴道》中,書中取材、觀點大抵不脫明人風味。從這個角度來看,高羅佩是以明代的琴學理想框架了整個中國琴史,歷史長河中的琴學發展經過他的篩撿壓縮,成為一片明代風景的畫片,這也許是本書最大的遺憾。

  高羅佩曾說:「余癖嗜音樂,雅好鼓琴。」一九四三年,大戰方殷,高羅佩奉派調任重慶,擔任荷蘭駐華大使館一等秘書。在連天烽火中,他依舊以琴會友,成立了「天風琴社」,與舊雨新知鼓琴不輟,還曾經與琴家張子謙先生一起「琴集」,在張先生的日記《操縵瑣記》裡留下了一段有趣記載。觀察高羅佩的交游過從,以及他與當時學術環境的應對交涉,我們注意到了《琴道》最重要的一個特色。

  二十世紀前半期,整個中國沉浸在追求「現代化」的氛圍中,當傳統藝術面對「現代化」的大纛時,無不努力重整原有的知識體系,為自己在新時代裡找到合理的定位點。以古琴而言,不論王露進入北京大學教琴、王光祈譯琴譜為五線譜,還是今虞琴社諸公以西方音樂理論詮釋琴樂聲響,都反映了這種與西方知識接軌的企圖,這是《琴道》寫作時的時代氛圍。但高羅佩卻另出機杼,他不以西方音樂理論來合理化中國的琴學傳統,反而以明代文人生活的整體品味來襯托琴。他採用了與時代潮流背道而馳的書寫策略,「君子不器」的通才視角,為西方讀者建構了以琴為中心的明代文人生活想象。這種書寫策略是否隱含了對於當時學界風潮的反思?我們不得而知。可以確定的是,這位現代洋客外交官,借著《琴道》及其他眾多漢學著作,的確展現了他暫別現代的企圖心,以及對傳統眷眷不可自拔的嚮往。異哉!此洋客!

[《琴道》全書下載].zip.pdf



悉曇學──中日梵文研究史論 Siddham, An Essay on the History of Sanskrit Studies in China and Japan》(印度那格浦爾Nagpur,1956)

高羅佩與「悉曇」
王邦維

  我的這個題目最冷僻,是命題作文。當然,我願意,因為我最早知道高羅佩的名字,確實是因為「悉曇」。

  我可能需要先簡單解釋一下「悉曇」和「悉曇學」這兩個詞。悉曇梵語的原文是siddham,意思是「成就」。在印度古代,兒童啟蒙,學習拼讀或寫字,首先要學習一個字母表,稱作「悉曇章」。唐代有位義淨和尚,到印度去過,在印度有十多年,回來經過印度尼西亞,寫了很有名的一本書,叫《南海寄歸內法傳》,書中有一章,叫《西方學法》,開首就講當時印度人學習梵文的程序:「創學悉談章,亦雲『悉地羅窣堵』。斯乃小學標章之稱,但以成就吉祥為目,本有四十九字,共相乘轉,成一十八章。」意思是四十九個母音和輔音,互相拼合,可以拼出許多的音或者字,歸納為十八個章節。義淨還說,六歲童子,學這個要學半年。悉曇章這個東西,在南北朝——估計也許還更早——時代,傳到了漢地。傳入漢地的以及在漢地重新抄寫的梵字就被稱作悉曇、悉曇字、悉曇字母或悉曇體。這是悉曇的第一層意義,但悉曇還有第二層的意義,那就是,由於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教和密宗理論的發展,在許多情況下,梵字的念誦和書寫具有了特別的神秘的意義,既然這一類梵字稱作悉曇或悉曇字,有關的一整套理論和實踐也就被稱作悉曇學。這種悉曇,濫觴於印度,後來的發展和發揚光大,卻主要是在中國和日本。尤其是在中國的唐代。好些年前,我為台灣出版的一本書《梵字悉曇入門》寫的序,就做過這樣的表達。

  高羅佩的《悉曇》一書,不如他其他的書,尤其是《秘戲圖考》和《中國古代房內考》出名,書也沒有中譯本,所以我先簡單介紹一下高羅佩《悉曇》一書的內容,然後提幾個相關的問題並嘗試做一點解釋。

  高羅佩的書,書名叫《悉曇:中國和日本梵文研究的歷史》。書分為兩個大的部分。前一部分是研究部分。先講中國,分量最大,然後講日本,篇幅小一些。後一部分是他收集的與悉曇相關的圖。

  對高羅佩的書,我提幾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高羅佩為什麼會對悉曇發生興趣?

  一般來講,我覺得,一個人對研究題目的選擇,如果沒有像現在這樣政府指定的社科基金研究、行政或某種利益的介入的話,通常會受到三個方面的影響:一是個人興趣,二是對問題熟悉的程度,包括自己的教育背景及前期的準備,三就是機緣。

  先講第一條:興趣。高羅佩對悉曇發生興趣首先與高羅佩的博士論文有關。高羅佩的博士論文是 Hayagrīva:The Mantrayanic Aspect of Horse-Cult in China and Japan,with an Introduction on Horse-Cult in India and Tibet (《馬頭明王古今諸說源流考》),一九三五年出版,二○○五年在曼谷重新印了一個精裝本。這跟高羅佩研究悉曇有密不可分的聯繫。Mantrayanic或者Mantra漢語翻譯是「真言」,也就是咒語或咒語一類的文獻。佛教徒和印度教徒都相信,咒語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因此成為他們宗教崇拜中重要的內容之一。佛教的一個派別叫做真言乘,也稱密宗。唐朝中期,密宗一度是最有名、影響最大的一個佛教宗派,肅宗、代宗時期最紅火。密宗崇拜很多神,其中一個神是馬頭明王。這個神是從印度過來,隨佛教過來的,但在印度教系統裡也有馬頭明王,而且有馬頭明王的崇拜。高羅佩對馬頭明王的研究與密宗有關。他對悉曇的興趣,我想與他當時就注意到悉曇跟真言宗也有密切聯繫有關,這實際上是他博士論文的一個延伸。

  第二條,從教育背景講,高羅佩此前受到的學術訓練、知識體系,為他做悉曇的研究,已經做了很好的準備。另外,與高羅佩個人有關的,就是三十年代初,他在東京,跟荻原雲來——當時日本非常有名的一位梵文學者——學寫悉曇字。今天楊先生講《秘戲圖考》,說高羅佩的字可以叫「高體」,「高體」的風格怎麼來的?我覺得就跟他學寫悉曇字有點關係。寫悉曇字在日本發展出了一套學問,是所謂悉曇學的一部分。

  第三條,高羅佩的書,是他在荷蘭駐印度大使館任職期間寫的,書也在印度出版。這本書由印度的International Academy of Indian Culture出版不是偶然的。支持他出書的兩個人,一個是Raghu Vira,另一個是Lokesh Candra,都是當時印度很有名的學者。前者五十年代時跑到中國來,弄了很多東西回印度,國際印度文化研究院就是他創建的。Lokesh Candra是他的兒子,現在還在。他們是當今印度最關注印度文化在亞洲的傳播和演變的學者。

  我的第二個問題:高羅佩的研究以哪幾個方面的知識作為支撐點?

  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高羅佩的這本書和馬頭明王那本書,以印度作為研究起點,馬頭明王也好,悉曇也好,都是這樣。馬頭明王研究印度方面分量更重、更多一點,然後再延伸到中國,延伸到日本。中間牽涉到西藏,因為真言在西藏佛教中也很重要。高羅佩整個教育背景,就是以印度學延伸到漢學,再延伸到日本,最後落在中間一點,也就是中國。至於西藏,他學過藏文,很多其他的語言他都學過,但他真的使用得比較多的是漢語,還有梵語,還有日語,再就是藏語,包括歷史文化方面的知識。

  我的第三個問題:高羅佩對悉曇的研究,從學術上講,取得了多大的成就?

  悉曇的研究在日本是很成氣候的。日本佛教有一個宗派叫真言宗,我們很熟悉的空海,就是真言宗的和尚,在京都附近的高野山還有他們的本宗寺廟。空海也到中國來過,在西安的青龍寺跟當時的惠果法師學習。日本關於悉曇的書很多,但是日本的悉曇學的書很少像高羅佩這樣來做討論的。高羅佩不在學院裡工作,但他按照學術著作的框架和要求來寫書,同時達到了比較高的水平,他的書在西文的著作裡,是第一部,因此在學術上是有貢獻的。

  高羅佩講到悉曇,一個基本的觀點是,中國和印度文化傳統不一樣,印度重聲音,中國重文字,所以兩種傳統接觸,加上佛教的原因,就往兩個方向發展,發展到後來就形成把梵文字母,也就是悉曇字,變成一種神秘的東西,就是抄寫悉曇字。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中國在宋代以後就斷絕了,但日本一直延續到現在,叫做「觀想」,寫悉曇字,看悉曇字,要靜坐,要觀想。再有是把那些字母組成不同的圖案,叫曼荼羅。修不同的法門時用不同的曼荼羅,中間有很多悉曇字,每個字都有很神秘的意義。

  高羅佩說梵文作為一種外國語言,在中國的學習從來沒有成氣候,因為中國人對語言本身沒有很大興趣,就是對字有興趣。高羅佩提到了三點理由。我個人認為,高羅佩指出印度和中國文化傳統的不一樣,一個重聲音一個重文字,這一點是很正確的,但在解釋原因上還有些問題。比如說他認為中國人自覺文化優秀,一定程度上是這樣,但為什麼梵語作為語言在中國影響不大,還有其他原因。佛教從印度傳到中國的過程中間,也傳到其他國家或者其他地區,有些地區,包括中國的新疆地區,比如和闐,還有龜茲,梵語的影響就很大,而漢地不是這樣。這還不完全是漢族對自己的優越感,優越感也有。但我覺得原因是中華文化當時發展的程度相當高,漢語很強勢。在古代的新疆或者東南亞地區,當地的語言不是強勢語言,所以梵語進入之後一定條件下就可能佔上風,高羅佩這一點上的解釋有點牽強。高羅佩講了悉曇字在中國和日本的流行,依賴於真言乘的興起,這是對的。

  高羅佩在書裡非常正確地指出了中國人經常分不清語言與文字的區別。我覺得到現在為止我們很多人還是沒把它弄清楚,最近國內出的研究悉曇的書,很基本的問題,就是語言和文字的關係,還是沒弄清楚。

  我的最後一個問題:從高羅佩研究的特點思考我們現在的人文專業教育模式。

  高羅佩的研究,從印度開始,延伸到中國,以中國為重點,同時還延伸到日本。說他是漢學家,其實不全面。他是跨界的,研究的選題也跨界。他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題目,做出來成績斐然。與他早一些或同時的一批所謂的漢學家,例如沙畹、列維、伯希和、戴密微,情形都一樣。



[附]「老外」高羅佩
李成琳 重慶晚報2010-12-29

  背景:2010年歲末,讓我們追憶一位與重慶有千絲萬縷聯繫的傳奇「老外」,今年是他百年誕辰。他在重慶戀愛、結婚、生子,娶的是清代名臣張之洞的外孫女。他熱愛中國的琴棋書畫,「神探狄仁傑」在他筆下生花。他是陪都「天風琴社」的重要成員,第一個向西方系統介紹中國琴學——他就是荷蘭外交官,也是世界著名的漢學家——高羅佩。
  「茅齋蕭然,值清風拂幌,朗月臨軒,更深人靜,萬籟希聲,瀏覽黃卷,閒鼓綠綺,寫山水於寸心……」你相信這樣的文字出自一個外國人之手嗎?寫出如此典雅、洋溢著中華古風遺韻文字的人,就是寫出16卷《狄公案》的荷蘭人高羅佩(1910~1967)。
  2010年10月22日,高羅佩的嫡親外孫女瑪利亞·安娜從荷蘭來渝,尋訪她外公六十多年前在重慶留下的足跡。

文化奇人高羅佩

  很多人知道高羅佩,大多是因為《狄公案》。一個外國人筆下的「中國神探狄仁傑」,如此智慧機敏、文武雙全,破案的過程如此跌宕起伏,精彩絕倫,怎不讓人心生探究?
  在高羅佩有限的不足一個甲子的生命裡,皇皇16卷公案小說只是他業餘愛好的其中一脈,他對中國文化的研究及著述遠遠超過了很多地道的中國文人。
  他1941年出版的《琴道》是第一本向西方讀者系統介紹中國古琴的書,1944年出版的《東皋禪師集刊》,為佛學史補缺;1958年出版的巨著《書畫鑑賞匯編》,教西方收藏家如何辨別中國文物的真贋;1961年出版的《中國古代房內考》,是全世界第一本系統整理中國「房中術」的書籍;為考證中國文獻中的猿,曾親自養猿長期觀察,作《長臂猿考》……

  高羅佩的第一身份是外交官,他在中國游歷及生活的時間也就十余年,琴棋書畫他無不涉獵,且多有成就。他在重慶任職期間,娶了一個中國女子為妻,育有三子一女。
  高羅佩曾在自己精心描繪的一幅中國畫上用漢字題款:「荷蘭國笑忘高羅佩識於芝台之中和琴室」。這裡的「笑忘」是他自取的字,暗寓「笑忘百慮」之意;「芝台」是號;「中和琴室」是書齋名。這些古色古香的字號、書齋名稱,和「高羅佩」這個他自取的中文名字一起,讓他的本名「羅伯特·漢斯·古利克」漸漸淡出我們的視野。
  高羅佩還酷愛書法,他的「高體」字獨有一格,中國書法家沈尹默、郭沫若、於右任等是他的座上客。他還能寫中國舊體詩詞,曾與郭沫若、徐悲鴻等唱和,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一道獨特景觀。

「天風琴社」人文薈萃

  1943年初,高羅佩來到戰時陪都重慶任職。那時的重慶文化人雲集,他如魚得水,往來無白丁。這一年,他參加了於右任、馮玉祥、徐元白、楊少五等社會名流及著名琴家組織的「天風琴社」。
  中秋節,「天風琴社」雅集,高羅佩「偕未婚妻水世芳女士與美國東方學者艾維廉博士等社會名流聚會,在嘉陵江邊鼓琴弄瑟,引吭高歌」。時人稱:「此次雅集,堪稱抗戰時期華夏文化絢麗異彩的一次弘揚,是文人的盛會。」
  與高羅佩交往甚篤的老牌外交家陳之邁在1969年出版的《荷蘭高羅佩》中回憶,在抗戰烽火中,高羅佩曾在重慶舉辦多場古琴演奏會,以外交家兼古琴家的身份,為華籌款,傳為雅談。
  在今年重慶舉辦的「鳳鳴巴山」古琴展上,我們看到了高羅佩昔日的身影,有他在花園獨自撫琴的照片,還有他在書房揮毫疾書的側影,以及與陪都時期的「天風琴社」眾多成員合影。這些珍貴的鏡頭成為陪都時期重慶人文薈萃的一個縮影。

穿越時空的「尋訪」

  2010年10月22日,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高羅佩的嫡親外孫女瑪利亞·安娜從荷蘭來渝,尋訪她外公和外婆當年在陪都留下的足跡,尋訪高羅佩參與其間的「天風琴社」在今日的傳承。
  瑪利亞·安娜很年輕,她身上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白皙的皮膚,藍色的眼睛,一口流利的西文。隨她前來的是一個荷蘭導演,高個兒,鷹鼻凹眼,金色長發,典型的西人。他準備拍一部題為《高羅佩》的紀錄片。從他們隨身帶來的影像資料裡,我們看到一個更真切的高羅佩,也為他「中國歲月」的還原找到若干生動的「論據」。
  在相冊裡我們看到一位嫻雅美麗的女子,不管是年輕的俏麗還是中年的端莊,都有一種大家閨秀的迷人風范。她,就是水世芳,高羅佩的夫人,齊魯大學的高材生,清代名臣張之洞的外孫女。這樣的一個女子,無疑為高羅佩的傳奇奠定了根基性的元素。
  相冊裡有他們1943年在重慶舉行婚禮的照片。此外,還看到國民黨元老、被譽為「民國草聖」於右任的對聯「看山愛竹了公事,焚香掛畫似神仙」及國民黨元老陳其采的對聯「枕邊書卷有余味,徽外琴聲妙入神」。
  翻閱著相冊裡的老照片,仿佛在時光的隧道裡穿梭。是古琴讓我們回到當下,一曲《憶故人》,一曲《陽關三疊》,讓語言不通的客人也聽懂了。再過百年,是否還會有高羅佩的第五代、第六代子孫來重慶尋訪?是否也會帶來令我們驚奇的綿延不絕的中華文化新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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