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2007

梨花

梨花----1个愛情故事?---[ 轉 貼 ]
原作 = 杜 若


  我是一個異物,很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這一點。
  小時候我住在一所寺廟裡,從我記事起,就只有和尚與我作伴。
  每天早晨,鐘聲在微濕的空氣中蕩漾開,我睜開眼睛,看見灰色的僧袍絡繹地從我眼前經過。
  很老的和尚,很小的和尚,年輕的和尚,中年的和尚。
  我的生活裡只有和尚,所以一度我以為我也是一個和尚。
  那是佛教興盛的年代,寺廟裡總是香煙氤氳。透過淡青的霧氣,和尚們像是融成了一大團含混不清的灰斑。
  他們早晚誦經,那種舒緩而單調的聲音,對我總有一種奇異的催眠作用。
 「你真是一個異數。」有個老和尚對我說,「我活了一百多歲,只見過你一個。」
  皺紋淹沒了他的五官,只有他的眼睛在他臉上留下兩點睿智的光芒。
  他凝視我良久,長歎:「可惜,你沒有慧根!」
  兩天後,老和尚圓寂了。
  我有點兒難過,他是唯一一個跟我說過話的人。
  別的和尚常常在我面前說話,卻都不是對我說的。

  某天,兩個打掃院落的年輕和尚,站在我身邊,談論起一種叫「女人」的東西。我看見他們的眉宇之間,跳動著一種奇怪的曖昧。我從來沒有在和尚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情


  我忍不住問:「什麼是『女人』?」
  可是他們都不理會,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見到了他們所說的「女人」,聽說伊是一個官家的小姐,寺廟裡齋戒,為病重的母親祈福。

  伊走進院落,長長的裙裾在伊的身後輕輕擺動。我發覺那種布料很特別,輕而柔軟,陽光下泛出奇異的光彩,就如同層層漣漪,波光粼粼。

  多年後,當我熟知了人間的一切,我知道那是綢緞。然而當時我卻不知道,我的生活裡,只有粗布做的僧袍,就像僧人的生活一樣,枯燥、單調、黯淡無光。

  我著迷地注視伊身上的衣裳,卻全然沒有注意到伊的人。
  直到伊走到我的面前。
  伊站了很久,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

  伊的聲音裡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好像一隻手在我的心頭狠狠地捏了一下,我嚇了一跳。當我抬起頭,看見伊眼底的悲傷,我竟也忍不住跟著有些悲傷起來。

  伊的丫鬟跟在伊的身邊,擔憂地看著伊。忽然,丫鬟彷彿很驚喜地叫起來:「小姐,看!多漂亮!」
  伊的手,好像是指著我。

  可是我卻看不見伊指的到底是什麼。我可以看見周圍的一切,除了我自己。所以我從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那時候我以為人人都是如此,所以也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奇。

  伊凝神望著我,愁緒依然鎖在眉間,然而一絲很淺的微笑,慢慢地浮上伊的眼角,就像一朵花,慢慢地綻放。
  「是很美。」

  伊輕輕地撫摸我的身體,伊的手溫暖而柔軟。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地撫摸過,這簡直讓我迷醉,我情不自禁地閉起眼睛。

  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不見了那女子的蹤影。

  伊的祝禱沒能挽回伊母親的生命,噩耗打斷了伊的齋戒。微雨的早晨,我看見伊素白的身影從簷下匆匆而過,空氣中瀰漫著伊留下的憂傷。

  很多年的時間,在莫名的思念中過去,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伊,然而伊的影子從來也未曾離開過我。



  我的身邊,種了兩棵梨樹。
  春天來臨的時候,枝頭開滿了梨花,有風吹過時,花瓣紛紛飄落,漸漸地積滿了四周的地面,就像覆了一層白雪。

  起先,廟裡的和尚總是打掃得乾乾淨淨。
  我不喜歡他們那麼做,因為落花有一種悲傷的意味,讓我想起那個美麗的女子。

  和尚漸漸地少了起來,聽說如今的皇帝不信佛了,寺院失去了往日的風光。廟裡只剩下幾個老和尚,每天有氣無力地唸經。無人打掃的庭院,落花積了起來。潔白的一層,而後枯黃,而後又覆上潔白的一層,週而復始。

  無所依托的花魂,散落在週遭的空氣中,伊們不停地閒聊著。

  久而久之,我發覺伊們的話題永遠只有兩件事——「修煉」和「來世」。
  對這兩件事,我都沒有任何興趣,但我樂於聽伊們交談,因為我一直都很寂寞。

  可惜,伊們也聽不見我說話。現在我終於明白,不是沒人願意理會我,而是沒人能聽見我說話。我年復一年地沉默著。

  那年,廟裡來了一個道士。

  河東又河西,這寺院的廟產早已盡歸附近的一所道觀。道士們近來常到這裡來,他們肆無忌憚地拿走了很多東西。廟裡只剩下兩個老僧,他們如常地念頌經文,彷彿對週遭發生的一切,全無知覺。

  這個道士,卻很特別。

  他很年輕,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他身上的道袍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洗過,覆滿了塵土和污漬,然而他卻給人一種奇異的清潔感覺。
  他的身邊跟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孩子的眼睛清澈透亮,就像以前來廟裡上香的貴婦,項間戴的水晶。

  我好奇地看著他們,不明白像這樣兩個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所破敗的寺廟裡?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孩子的頭,俯身跟他說了什麼。孩子歡喜地跑到一邊去玩,道士便慢慢地走了過來。

  已經很久沒有人打掃過庭院,地上滿是腐葉,道士毫不在意地坐了下來。
  他側面的輪廓異常柔和,額頭光潔如玉。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像廟裡入定的老僧。
  當我又將陷入自己的迷思,他忽然開口:「你想成仙嗎?」

  他的臉向前方微微揚起,就像是對著空氣發問。
  然而他隨即轉過臉,看著我重複了一遍:「你想成仙嗎?」

  我怔了一會,忍不住問:「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多年沒有開口,我的聲音乾澀而生硬,連自己也覺得陌生。

  「當然是。」道士說,「是不是從來沒有人跟你說過話?」
  「是啊。」我歎息了一聲,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真的能聽見我說話嗎?」

  道士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

  我不由得歡喜起來,起先是一丁點兒,然後慢慢地蕩漾開來,佈滿了整個胸懷。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時間,終於有人能聽見我說的話。
  我脫口問他:「你是誰?」
  道士說:「我是玉清子。」
  「你從哪裡來?」

  道士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迷惘的神情。「我也不知道。」他說。
        然後他又一次提出了那個問題:「你想修煉成仙嗎?」

  我從花魂那裡知道修煉的含義,伊們都期盼著得到仙緣,飛昇成仙,就可以長生不老不必再入輪迴。可是我想不想成仙呢?
  我考慮了很久,問:「成仙之後,是不是就不會再感到寂寞?」

  一絲驚異的神情從道士眼裡掠過,他長久地凝視著我。然後他說:「不,神仙也許是這世上最寂寞的人。」
  我大笑起來,「既然如此,為什麼我還要成仙?」

  道士不說話,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我。他看起來只是一個弱冠少年,然而那瞬間他的神情卻讓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我說過話的老和尚。

  「隨便你吧。不過以後你要是想成仙了,大喊三聲:『我想成仙』。我就會來找你。」
  他站起來,好像是要走了。

  我連忙說:「你能不能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點頭,「你問吧。」

  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麼?」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小時候我以為我是個和尚,可是現在我知道不是。我甚至知道我不是一個人,我不會走路,我沒有手,我說的話沒有人能聽見,我看不見自己。我本來以為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請你告訴我,我是什麼?」

  道士默然良久,說:「也許你不知道,會更好?」
  我固執地說:「不,我想知道。」

  道士歎了口氣,正想回答我的時候,孩子跑了過來。他驚異地看看道士,又看看我,問:「師父,為什麼你要和他說話?他聽得見嗎?」

  道士微笑,「他聽得見,他有心,所以他聽得見。」
  孩子睜大了眼睛,「可是,他怎麼會有心呢?」
  道士看看我,「所以他很特別。」
  孩子好奇地看著我,一下一下地眨著眼睛。

  道士牽起他的手,轉身走了,就像完全忘了我剛才的問題。
  我很著急,如果他就這麼走了,也許我一輩子都等不到第二個人能回答我。所以我準備大聲喊住他。

  他卻忽然站住,回過頭,笑笑說:「梨樹,你是一棵梨樹。」



  自從我明白我並不是一個人,我想過各種答案,有些甚至匪夷所思。
  卻從來沒有想到過,答案如此簡單。
  原來我只是一棵梨樹,原來春天裡覆滿我腳邊的白色花瓣,是從我自己身上飄落下來
的。
  可是,我和我身邊那些春華秋實的梨樹並不一樣。

  我有心。

  那麼,為什麼我卻有一顆心呢?
  日復一日,我不停地思索這個問題,卻始終得不到一個答案。

  這年冬天,寺院發生了一場大火。廟裡只剩下最後一個老和尚,他在禪房裡,沒有出來。
  後來我想,也許他是故意不出來。
  我身邊的梨樹,都在大火中死去,奇怪的是,我卻活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有心的緣故?
  斷梁的碎片掉在我腳邊,殘留的金粉記錄著這裡曾有過的興旺,然而現在,這裡只剩下一片廢墟。

  此後我更加孤寂。



  我數著枝頭花落的次數,計算時間的流逝。
  第十二個年頭,我認識了一隻蜜蜂。

  每年花開的時候,都有很多蜜蜂來採蜜,我從未在意過。然而那一隻,實在很特別。
  伊不像是來採蜜的。伊像一隻蝴蝶那樣,在空中上下翻飛。然而伊只是一隻蜜蜂,所
以這情形看起來十分可笑。

  當伊飛累了之後,伊停在我面前的一塊大石頭上。然後,伊抬起兩根細細的前肢,像
人那樣,伸了個懶腰。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伊驚跳起來,在空中盤旋著,警覺地四下張望。
  我愕然地止住了笑,呆呆地望著伊。

  伊來到我面前,死死地盯著我看。忽然伊笑了,說:「原來這世上,不止我一個異物。」
  伊的聲音嘶啞,很難聽。然而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跟我說過話,所以我並不在意。
  我問:「為什麼是異物?」
  伊奇怪地看看我,「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很特別嗎?」伊鄙夷地望著正在採蜜的同伴們
,「跟那些愚蠢的傢伙不一樣?」
  我說:「是啊,是很特別。」

  伊似乎很高興,又像方纔那樣不斷地在空中飛舞。然而我卻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高興
的。
  我問:「你在幹什麼?」

  「我在汲取天地間的精氣,」伊邊飛邊回答我,「我在修煉。」
  修煉,為什麼每個人都要修煉?
  「你想成仙?」
  「是啊。」伊忽然停下來,看著我問:「你不修煉嗎?」

  「我不想成仙。」我想起那個道士的話,「做神仙太寂寞了。」
  「哼!」伊冷笑,「誰說的?那一定是個做不成神仙的人。」

  是麼?我想起道士冰雪般的面容,將信將疑。
  伊重新飛舞起來,不再理會我。

  我怔怔地看著伊發呆。我想起那個困擾我很多年的問題,經過這麼久我才遇到一個同伴,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於是我問:「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這樣特別?」

  伊停下來,困惑的看著我。良久,伊才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想這樣的問題?」伊忽然不耐煩起來,「你可真是古怪。我必須專心,不專心就不能得道飛昇,你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會打擾我。也許我應該換個地方修煉。」

  我不由擔心,怕伊真的就此離去,這些年我實在太孤單了。我小心翼翼地說:「我不會再問你這些問題,你專心修煉吧。」

  伊看看我,沒有作聲。我想伊其實也很寂寞,所以伊也並不是真的想要離去。
  伊一直在我身邊修煉,雖然伊不再和我說話,然而望著伊飛舞的身影,總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

  夕陽西下時分,蜜蜂們都要回巢了,伊不情願地跟在後面。
  我問:「明天你還來嗎?」

  伊狡黠地看著我笑,「你很希望我來嗎?」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是。」

  伊笑著飛遠,風中遠遠地傳來伊的回答:「那我就來吧。」
  整晚我未曾合眼,我莫明地緊張,擔心伊會食言。我呆呆地望著明月從東邊升起,然後劃過中天。靜夜中,我的心跳清晰可聞,我第一次如此確知伊的存在。

  東方初白,第一縷陽光灑在我的臉上。晨曦中,我看見伊隨著蜂群迎面飛來。伊看起來那樣與眾不同,我不由得欣喜若狂。

  從此,伊天天都來到我身邊。
  修煉的內容單調而枯燥,就像很久以前,僧人們念頌的經文。

  有一次我問伊,要這樣修煉多久?
  伊說:「我已經修煉了九十年,再有十年就可以幻化人形。」

  伊這樣說的時候,還扭動了幾下腰肢,就像一個妖嬈的女人。
  我忍不住大笑。

  伊慍怒地瞪了我一眼,「等我能夠幻化人形,我就會成為世上最美的女人!」
  我不明白幻化成人形又有什麼好?但是見伊如此認真,我便不由自主地附和。

  伊又高興起來。伊總是這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伊在我身邊飛舞的時候,我微笑地看著,從未感到過厭倦。我想,我真的孤單了太久。



  時光,毫無滯塞地流逝。掐指算來,已是我和伊相識的第十五個年頭。
  伊用手推我,「怎樣?」

  我瞇起眼睛,伊在我面前得意地轉圈。微風徐徐,衣袂輕揚,粉綠的軟緞裙在陽光下有如波光粼粼。
  「很好啊。」

  伊撇了撇嘴,「為什麼你只會說這一句話?」
  我說:「因為真的很好。」

  伊又笑了,嘴唇像月牙兒一樣勾起,有如牙雕的面龐泛出喜悅的瑩潤。我不由得失神起來,伊真的是一個很美的女子。

  五年前的記憶湧上心頭。

  「我可以了!我可以了!」伊赤身裸體地站在我面前,欣喜若狂地叫著:「你看,我可以了!」
  「我太高興了。」伊抱住我,伊溫暖而柔軟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伊的眼淚浸潤了我的臉 。

  我們誰也沒覺得那有什麼不對——我是一棵梨樹,而伊是一隻蜜蜂。雖然伊已經幻化成一個女人,但我卻仍然是一棵梨樹。

  然而,當我看著陽光下的伊,卻忽然想起那時伊白玉般的胴體,不由一陣眩暈。
  伊又變回原形,在我身邊飛舞,一如從前。我微笑地看著,也一如從前。

  我問過伊,為什麼還要繼續修煉?
  伊很認真地說:「幻化人形只是第一步,要想真正飛昇成仙,還要修煉很多年。」

  我忍不住說:「成仙到底有什麼好?」
  伊沉思了一會,搖了搖頭說:「我也不清楚。可是做了神仙,一定有很多好處,否則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爭著想成仙呢?」

  我說:「你真的沒有想過,也許做神仙並不好?」
  「為什麼你要這麼說?」伊盯著我看,「你已經說過好幾次這樣的話,是不是你不希望我得道成仙?」

  我一怔,很久都沒有說話。
  伊忽然歎了口氣,「你總是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心事。你總是想得太多,所以你什麼事也不會去做。」

  說完,伊又繼續去修煉。
  我覺得羞愧,伊說中了我的心事。

  我不希望伊得道成仙,那樣伊就會離開我。我已經習慣了伊在我的身邊,回到從前那種孤寂的日子,讓我感到有些恐懼。

  伊在陽光下飛舞,透明的雙翼泛出金色的光芒,在空中劃出一道又一道美麗的弧線。
  我著迷地看著。

  驀地,我湧起一陣衝動。我大聲說:「我希望你早日成仙,真的!」
  伊停了下來,靜靜地望著我,我也靜靜地望著伊。

  良久,伊輕輕地說:「你放心,就算我成了仙,我也不會離開你的。」
  原來伊如此清楚我的心事,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濕潤起來。



  我覺得一切都讓我心滿意足,可是伊卻越來越沉默。

  伊常常一動不動地坐著沉思,我問伊在想什麼,伊總是不肯說。我覺得伊眉宇間鎖著一絲憂愁,這神情讓我也跟著憂愁起來。

  有一天,伊說:「你也一起來修煉吧。」
  伊已經很久沒有勸說我修煉,我直覺地回答:「為什麼要修煉?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

  伊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有些惴惴不安,我想,如果伊繼續勸說,也許我真的會答應伊。
  可是伊沒有,伊只是沉默地回過頭去,我不由悵然若失。

  我想伊一定懷著很重的心事,否則伊不會在修煉的時候,不小心撞進蜘蛛網裡。我不
知道斷垣間何時結了一個蛛網,我聽見伊一聲驚呼,抬起頭時,只見伊懸於游絲。

  天地間,生生相剋。
  伊雖然修煉多年,蜘蛛卻仍然是伊的剋星。

  伊絕望的驚呼,像利刃劃過我的心頭。生平第一次,我後悔我未曾修煉,如果我能幻化人形,就能救出伊。此刻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隻黑色的大蜘蛛飛快地爬過去,朝伊伸出了毛茸茸的前肢——

      那個時候,我聽見了一陣腳步聲。
  雖然輕得像風聲,然而真的是腳步聲,有人來了!

  後來我一直在想,那座廢墟,已經幾十年沒有人來過了,為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候會有人來呢?也許那就是緣分吧!

  來人是一個書生,看起來像是迷了路,逡巡著走了進來。
  伊在蜘蛛的身下掙扎著,我焦急地喊著:「救救伊!求你救救伊!」可是他什麼也聽不見。

  書生在我身旁站了片刻,茫然地四下望了望,然後轉身想要離去。
  我們只有這個機會,我當然不能讓他走。我拼勁全身的力氣,折斷了一根枯枝,「啪」地打在他頭上。

  書生嚇了一跳,他困惑地移動目光,終於看見了角落裡的蛛網。
  「咦?」

  書生走過去,趕走了蜘蛛,救下了蜜蜂。
  他把伊捧在手心裡,善意地對著伊笑。那笑容連我都感到溫暖,我從心底裡感激,他真是個善良的人。

  陡然,伊飛起來,繞著書生,上下舞動。
  我微笑地看著,就像以前看著伊在我身邊飛舞。然而,這景象漸漸變得刺目,就如同一根針,刺進了我的眼睛。

  書生走了。伊呆呆地望著那人消失的身影。
  「他真是個好人。」

  我默然不語,伊的語氣裡有什麼讓我莫名地惶恐。
  伊有些奇怪地看看我,卻什麼也沒有說,又開始顧自修煉。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伊看,睜得眼睛都酸了,也不肯眨一下眼睛,彷彿生怕閉上眼又睜開的時候,伊已經不在了。

  伊沉思的時間越來越長,話越來越少,有時候伊一整天都不跟我說話。伊常常凝視書生離去的方向,然後發出一聲歎息。我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的憂慮,好像全無覺察。只要伊還在我身邊,我就滿足了。

  這樣過了很多年。那書生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我想他已經老去。我也已經活了很久,一般的梨樹在我的年紀早已死去,而我的身體卻像年輕時一樣,毫無異樣。我不無得意地想,畢竟我是一個異物,所以我才能陪伴伊。

  有天,當伊又陷入沉思的時候,我忍不住說了出來:「你別再想他了,他說不定早就死了。」
  伊吃了一驚,然後伊回頭瞟了我一眼,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譏誚眼神。

  我怔住了,隱隱明白我說了一句蠢話。
  第二天,晨曦初現時分,我沒有看見伊的身影。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伊不會來了。
  果然,這一整天伊都沒有來。我夜不能寐地熬到了下一個天明,還是不見伊的身影。

  再下一個天明,依然如此……
  伊不辭而別,再也沒有回到我的身邊。

  我懷著一絲希望,年復一年地等待著。一個又一個夜晚,我數著天上的星星,無法入睡。當我再也無法容忍的時候,我大聲呼喚,四野回應著我悲哀的嚎叫。

  我曾經度過很多年的孤單的日子,但那時我的心中並沒有這樣的牽掛。有時我會想起最初遇見的女人,但伊只是一段故作憂傷的記憶。我回想回想伊和伊,一隻蜜蜂、一個女人,每一瞬間的音容笑貌,都像有一把利刃劃過。

  伊離去後的時間,對我失去了意義,我茫然地望著頭頂的白花凋落,懶得再去計算。

  終於,在一個夢中,我大聲地喊:「我想成仙、我想成仙、我想成仙……」



  我醒來時,發覺自己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站在一個很乾淨的小院裡,我身邊是一棵桃樹,前面擺了石桌石凳。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坐在上面,他有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就像貴婦項間的水晶。

  我回想起夢中的情形,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我沉默著,等待有人來向我說明。

  過了好幾個時辰,年輕男子才站起身,他走到我面前,繞有興味地打量著我,說:「你真的很有耐性。」
  我不作聲。我曾經沉默過很多年,幾個時辰又算什麼呢?

  他繼續說:「你不像我的師弟孟龍,他總是坐不住,過半個時辰就要玩。」他的眼角露出一絲笑意,「孟龍走了之後,我們這裡只有我跟師父兩個人,真有點寂寞。孟龍在的時候,我總覺得他吵,可是現在卻有點兒想念他了。連他都能得道,你一定就更沒有問題了。」

  我仍然不說話。
  他詫異地看我:「你不會說話?」他抓了抓頭,「可是我記得,以前你跟師父說過話的呀。」

  我這才開口:「師父呢?」
  他笑了,「原來你還是會說話的。」

  我又問:「師父呢?」
  他正要回答,院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他很高興地說:「師父回來了。」

  隨著話音,玉清子走了進來,他肩上扛著鍬,手裡提著兩串竹筍。進門就說:「徒兒,還不快接過去?累壞為師的老骨頭了。」
  「我說我去,你又不肯。」年輕男子埋怨著,接過他手裡的鍬和筍。
  「老在屋裡坐著,悶死了麼!」

  玉清子走到石桌邊,坐了下來,然後抬頭看著我。
  他的面容,與那時沒有絲毫的改變,依然年輕如弱冠的少年。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憊賴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卻亮如星子。

  「你終於來了。」他像多年前那樣,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你真的想好了嗎?成仙之後,也許你會更加寂寞。」
  我默然片刻,然後說:「我想成仙。」

  他又凝視我良久,忽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愣住了。

  我和伊在一起很多年,可是因為只有我們兩個,所以說話的時候,從來不需要叫名字。我這才想起,伊幻化人形之後,經常到人世間去,也許伊是有名字的,只是我沒有問過,伊也沒有告訴我。
  「我沒有名字。」
  玉清子想了想,「那就叫你『阿樹』吧。」

  從那天起,我像人一樣,有了一個名字。



  我和師父、大師兄秦風一起生活了一百年。
  大師兄已經修煉千年,早可以得道,但他說他「懶得成仙」,我想,他也許是不忍心拋下師父一個人。

  我的二師兄孟龍已經得道,卻也不肯升入仙班,留在人間四處遊逛。每過十年,他會回來一趟,他在的時候,院子裡就會格外熱鬧。他總想勸說師父跟他一起出去雲遊,大師兄便會極力阻止。在那幾天,大師兄總是愁眉苦臉,好像二師兄回來是讓他很頭疼的事情,但我知道,其實他心裡很高興。

  師父和大師兄相處的時候,總是憊賴地嘻笑,全不像一對師徒。聽大師兄說,師父已經修煉了三千多年,他本來早已經得道,卻因為玩耍真火,不小心燒掉一本天書,而不能列入仙班。大師兄這樣說的時候,忍不住哈哈大笑。

  然而,偶爾我看見師父獨自坐在院子裡,他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臉上分明有一種極深的憂傷,我便不免懷疑那種說法。

  師父只在我面前才會流露出那種感情,也許因為那時我還是一棵樹,所以他會忘了我的存在。
  當我還是一棵樹的時候,雖然師父和大師兄都會來跟我說話,但陪伴我的,只有身邊桃樹。伊只是一棵普通的桃樹,卻執意也要修煉,師父說,伊還要五百年,才能與人交談。

  我卻不同,因為我是一個異物。
  那個問題依然困擾我。我問師父:「為什麼會有我這樣的異物?」

  師父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我,眼中似乎有一絲憐憫。
  這樣的眼神讓我有些不舒服,此後我便不再問。

  我專心地修煉,渾然不覺時光的流逝。

  夜深人靜時,伊的身影就會浮現,依然像利刃一樣割痛我的心。我只有更努力地修煉,才能壓制這種痛苦。

  拜師的第十年,我幻化了人形。

  我是一個英俊的男人,看起來像是有三十多歲。師父說,這是因為我做梨樹的時間太久了,所以年紀大些。

  我從銅鏡中,好奇地打量我自己。我想像伊看見我時的表情,禁不住興奮莫名,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飛昇成仙了。

  在第一百個年頭的最後一天,師父開啟了一罈酒。
  酒是師父自己釀的,採集終南山的鮮果,在地下埋藏了百年。

  泥封開啟,馥郁的香氣彷彿瀰漫了終南山的每個角落,琥珀色的液體注入白瓷酒碗,在陽光泛著令人迷醉的光彩。
  「這是你來的那天,為師釀成的,現在正好為你餞行。」

  我一驚,「餞行?」
  師父笑了,「傻孩子,你已經修煉完滿,明天就要飛昇成仙啦。」

  大師兄也笑了,「阿樹,你是我們幾個人裡修煉最短的,可卻是第一個成仙的。」
  他們的笑容裡,帶著一絲惆悵。

  我還來不及高興,就已經感到了離愁。我很想說:「我不成仙了。」可是我知道伊在仙界等我,我要去見伊。

  第二天一早,仙界使者前來引領。

  我進屋去向師父告別,他正閉目打坐,只是揮了揮手。
  可是當我就要離開房間的時候,忽然聽見一句:「小心大神伏羲。」

  我怔怔地回過頭,他依然低垂著眼皮,一動不動地坐著,彷彿那句話並不是他說的。



  使者引導我到北天門,然後就化作一陣青煙消散了。
  我茫然地站在門口,不知該如何是好。

  「新來的?」
  我聽見女子的聲音,轉過頭去。

  伊穿著粉色的裙子,赤著腳站在草地上,伊的腳像白玉一樣,露珠從伊的腳背上滾下來。伊望著我,目光淡漠。
  我還是很高興,伊是我在仙界遇到的第一個人。

  「你一定是個法力卑微的小仙。」伊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問:「你的師父是誰?」
  「玉清子。」

  「玉清子?」伊想了一會,搖了搖頭,「沒聽說過。怪不得,使者會把你拋在這裡。
他們都只會趨炎附勢,如果你是二郎神或是西王母的門下,他們才不敢這樣對待你。」

  我怔怔地聽著,二郎神、西王母、趨炎附勢,這裡是仙界。
  等我回過神來,伊已經轉身離去。伊走路的姿態優美異常,就像一陣風拂過草地,輕柔得不著痕跡。

  我追上去,跟在伊身後。
  一路上,我看見無數的奇花異草,亭台樓閣,全都美麗無倫,令人目眩神迷。

  悠揚的樂聲飄來,我朝花叢裡仔細地張望著,卻看不見一個人影。
  女子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我:「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不知道該去哪裡……」
  伊的目光在我臉上盤桓了片刻,「跟我來吧。」

  伊帶我到了山坡上,一條清澈的小溪跳躍著淌過如茵的草地,在一小片樹林中,建著一排殿閣。伊用手指了指:「你就先住那裡好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華麗的房子,呆呆地看了一會,才想起來問:「我應該住哪間?」
  「這裡的房子大多還空著,你喜歡哪一座,就住進去好了。」
  我又怔了,「隨便哪座?」
  「只要還空著,隨便那座都可以。」

  我選了角落裡的一座,屋前屋後都種著梨樹。住在同伴之間,似乎能讓我安心些似的。仙界的梨樹看起來倒也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後來我發現,伊們四季都開著雪白的花。

  那天領我來的女子,名叫紛飛,是蝴蝶仙子。
  我經常看見伊,在草地上翩翩起舞,蜻蜓仙子為伊彈琴,黃鶯仙子輕輕哼著歌謠。伊總是不穿鞋,白玉般的腳趾踏在碧綠的草地上,就像滾動的明珠。

  這裡的女人都很美麗,男人都很英俊,難怪有那麼多凡人想要成仙。
  我想起伊,在人世間時,伊總為自己的美而自負,可是在這裡,伊也許只是個尋常的女子。

  我還沒有見到伊。當我問紛飛,有沒有見過伊的時候,伊回答:「這裡有許許多多的
蜜蜂仙,你連名字也不知道,怎麼找呢?」
  我問了很多人,他們也都搖頭說不知道。我卻並不失望,我有無窮盡的時間,一定可以找到伊。

  仙界的生活悠閒而單調。相識的仙子們,每天聚在一起彈琴、唱歌、舞蹈,看得多了,也就覺得尋常。
  我問紛飛:「難道你們一年到頭,就只做這些事嗎?」
  「是啊。」
  「不覺得無趣嗎?」
  伊有些奇怪地看看我,說:「我們修煉成仙,不就是為了一年到頭,只做這些事嗎?」
  伊想了想,又說:「當然也可以繼續修煉,也許能成為上仙。不過我們的出身都很低,很難再繼續修煉了。」
  伊的語氣總是平淡的,就像伊臉上的神情。

  仙界的人都是一樣的神情,似乎他們都已經沒有了感情。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的修煉都得摒棄七情六慾,所以當他們得道的時候,就已經不會哭,也不會笑了。
  紛飛問:「難道你不是這樣修煉的嗎?」
  我搖搖頭。
  「那麼,你怎麼可能修煉成仙呢?」

  我想了很久,回答說:「也許,因為我是一個異物吧。」



  每個月的第一天,我們去朝拜大神伏羲。
  我們都是些不入流的小仙,不可能真的見到伏羲,只是遠遠向著七彩祥雲繚繞的殿堂行禮。

  有一天,我看見一個綠衣女子站在樓頂,伊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宛如一座雕像。
  那女子是如此美麗,即使在仙界,也如鶴立雞群。
  我問:「伊是誰?」
  紛飛說:「她是碧荷,大神伏羲最寵愛的女人。」
  我覺得困惑,「這裡的神仙都已經摒棄了七情六慾,為什麼大神會有寵愛的女人?」

  紛飛看著我,眼裡也露出一絲困惑。伊想了好一會,才說:「我不知道。這裡從來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伊看著我,眼角露出一絲笑意,「你可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我呆呆地看著伊,伊說這話時候的表情,很像伊。
  伊漫不經心地看看我,「我臉上開花了?你為什麼這樣盯著我?」

  「真的開花了。」我開玩笑,「我第一次看見你笑,我還以為你真的不會笑了。」
  「哦?」伊好像有些吃驚,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真的笑了嗎?」

  「笑了,」我說,「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啊。」
  我只是隨口說了一句實話,伊卻忽然臉紅了,倏地轉過身去。過了好久,才從眼角偷偷瞄了我一眼。我的心無端地動了一下,我又想起伊來。

  我每天都在尋找伊。

  我不斷地向人打聽,可是從來沒有答案。這裡的人都很冷漠,沒有人會關心別人,即使天天見面,也往往互相並不認識。

  現在我已經明白,為什麼神仙都要摒棄七情六慾。師父說得不錯,神仙的生活太寂寞了,如果他們不這樣做,又怎麼能日復一日地忍耐下來呢?

  我只在仙界過了半年,已經覺得有些無法忍受。

  我想,我得盡快找到伊。

十一

  我離開原來的住處,在仙界四處遊逛。我到過東方,那裡是龍族的居所,我去了北方,品嚐雪蓮釀的仙酒,我在飛砂走石的崑崙山下,見到面目猙獰的三足烏帶著獻給西王母的祭品,從空中呀呀怪叫地飛過。

  然而,我始終沒有得到伊的消息。

  荷花盛開的時候,我到了南方。
  我生長在乾燥寒冷的北方,南方濕熱的天氣讓我很不舒服,我向遇見的每個人打聽,希望盡快得知伊的下落。

  有一天,我發覺路上格外安靜。沒有了平日時時繚繞的樂聲,連行人也比往常稀少。我問了別人,才知道這天是大神女媧的祭日。伊是伏羲的妹妹,在上古時為了補天而死。

  仙人們都去參加祭奠,只有我無所事事地遊逛。
  經過祭臺下,我聽見仙人們吟唱著祭祀的歌,冷漠的聲音,令那憂傷的曲調,變得單調而刻板,讓我想起多年前寺廟裡和尚的誦經。我差點笑出聲來,連忙掩上嘴,匆匆地離開了那個地方。

  日落時分,我來到一個小湖邊。荷花開滿了湖面,風拂過,荷花搖曳,婀娜得像紛飛的舞蹈。
  我坐在湖邊,望著落日一點一點西沉,忽然覺得莫名煩躁。我已經找遍了四方,如果還是得不到伊的消息,我又該去哪裡?

  又一陣風吹來,我聽見了憂傷的歌聲。

  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因為那憂傷是如此濃重,這樣的感情根本不會存在於仙界。我想這一定是我太思念伊的緣故。
  可是那歌聲綿綿不絕地傳來,雖然低弱,卻真的存在著。

  那人反反覆覆地唱著同一個曲調。我側耳細聽了很久,才分辨出他唱的只是一句:「水之湄兮,有女娉婷……」
  質樸的曲調彷彿有種魔力,我呆呆地聽了很久。

  我想他一定刻骨地思念歌中的女子,否則他的聲音為什麼聽來如此憂傷?真想不到在仙界,我還能遇上和我懷著同樣心事的人。為什麼我不去跟他喝一杯呢?
  我循聲而去。

  繞過一小片樹林,前面有一座涼亭。靠著闌干,坐了個面容十分年輕的男子。
  他長髮垂披,身上穿著深青的長袍,彷彿融進了夕陽下的荷池。

  我走過去,他倏地回過頭盯了我一眼,我覺得臉上彷彿被刀割了一下似的。他冷冷地問:「你有事?」
  我說:「我聽見你在唱歌,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他似乎覺得意外,上下打量著我。我發覺他有一雙漆黑的瞳仁,深邃有如不可見底的寒潭。他笑了笑,說:「仙界居然還有你這樣會關心別人的人。」
  我也笑了笑,「那大概是因為,我是一個異物。」

  他看看我,眼中掠過一絲興味,卻沒有說什麼。
  我說:「我走遍了仙界,都遇不到一個還有感情的人,我以為仙界已經沒有感情。想不到我還能遇到你。你願意不願意和我喝一杯酒?」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好啊。」
  「那我們走吧。」

  他問:「去哪裡?」
  「我聽說葡萄仙釀的酒很好,我們去向他要一罈來。」

  那人笑了笑,並不起身,只是向空中一招,他的手邊就多了一罈酒。
  我吃驚地看著。他拍開泥封,馥郁的香氣溢了出來,那真是一罈好酒。仙界的酒就像仙界的人一樣,總是淡而無味,而這罈酒卻芳香醉人,就像我在終南山喝到的一樣。
  我的酒量很淺,喝了三杯,人就輕飄飄起來。
  那人卻喝得很慢,我發覺他總是輕輕地沾一下嘴唇,就放下了酒杯。

  夕陽最後的餘輝籠罩著湖面,他凝視著風中搖曳的荷花出神,我覺得這情景彷彿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裡曾經見過。
  他忽然問:「你的師父是誰?」
  「玉清子。」
  「玉清子?」他側過臉,也像紛飛那樣,想了好一會,「你的師父,又是誰的門下?」

  我發覺仙界是一個很在意師門傳承的地方,如果我的師父的師父的師父,是二郎神的話,那麼我走到哪裡,都會被尊敬。可是當我在終南山修煉的時候,卻從來沒有想過,師父的師父是誰?所以我只好回答:「我不知道。」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你是怎麼修煉得道的?你看起來真不像個神仙。」
  「我也覺得我不像一個神仙,其實我根本不想做神仙。」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做神仙呢?」

  西方的天空已經黯淡,星星綴在夜幕上,像一顆一顆的眼淚。暗夜彷彿有種奇異的蠱惑力,我開始講述我的故事,我們的初遇、伊的修煉、那只蜘蛛、那個書生……這些話我從沒有對別人說過,卻對一個陌生人和盤托出。

  那人靜靜地聽著,一次也沒有打斷過我。
  最後,我說:「我一定會找到她的,我知道,我一定會再見到她。」
  他的目光閃動,神情看來有些古怪,他說:「我也相信,你一定會再見到她。」

  「謝謝你。」我說。終於可以對一個人說出這些話,我輕鬆了很多。我問他:「那麼你呢?你思念的女子,她在哪裡?」
  他望著天際,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說:「我愛的人,都已經死了。」

  我覺得難過,我想他比我更可憐。我雖然還沒有見到伊,但是我知道伊一定還活著,總有一天我會再見到伊。我問:「你在仙界多久了?」
  他想了想,搖搖頭說:「太久了,我記不清楚了。」

  我同情地看著他,「我到這裡還不到一年,已經覺得難以忍受。我本是一棵樹,可是這裡的人居然比我還像木頭。」
  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本來看起來有些陰沉,此時卻明朗得像陽光一樣。

  忽然,他止住笑,很認真地看著我說:「你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像木頭一樣嗎?」
  「因為他們要想修煉成仙,就得摒棄七情六慾。」

  「不對,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故作神秘地頓了頓,「大神伏羲不允許仙界有感情存在。」
  他看著我,「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搖了搖頭。
  他說:「因為伏羲失去了他的愛情,所以他就不允許仙界再有感情。」

  我怔怔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你知道得這麼清楚?」
  他衝我眨了眨眼睛,「伏羲,」他說,「我是伏羲。」

十二

  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大神伏羲的侍從,全然不知是福是禍。

  我的身邊儘是艷羨的目光,而我卻總是想起臨行時,師父的話:「小心伏羲。」
  我不明白師父要我提防什麼?我相信在大神的眼裡,我就像一粒芥子般微不足道,我常見他的目光掃過我,就像掃過一個不存在的形體。

  伏羲的生活和別的神仙,也沒有多少不同。他每天都坐在七彩祥雲繚繞的殿堂裡,觀賞歌舞。他喜歡碧荷的舞蹈,伊的腰肢像蛇一般柔軟,嫵媚而妖嬈。伏羲面無表情地注視伊,我總覺得,他的目光其實穿越過伊的身體,投向一個遙遠、不知名的地方。

  碧荷跳完舞,在眾人的讚歎聲中翩然走過,像一隻溫柔的小貓,馴服地伏在伏羲的懷中。然而伊的樣子,卻讓我聯想起毒蛇,彷彿伺機而動,隨時會咬人一口。

  閒暇時我在附近遊逛,我發現宮殿的背後,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我看見一個紅衣女人坐在院中,正專心地審視面前的筮草。
  也許是我的腳步驚擾了伊,伊抬起頭看著我。伊的眼神像釘子一樣尖銳,我被看得渾身不舒服。

  正要離去,忽然聽見伊說:「你心中有一個人,你為了那個人才來到這裡。」
  我大吃一驚,回過身時,伊已經又低下頭,繼續擺弄筮草。

  我問別人那女人是誰,得到的回答卻是:「她是個瘋子。以前是伏羲寵愛過的女人,後來伏羲拋棄了她,就瘋了。她總說自己能夠窺破天機,其實都是些胡言亂語。」

  我卻將信將疑,伊一眼就看出了我心底的秘密,我想伊也許真的能窺視天機。
  我躊躇良久,又回去找伊。
  伊仍端坐院中,面前灑著一把筮草。看見我,並不覺得吃驚,伊說:「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因為你放不下心裡的人。」
  「是。」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伊在哪裡?」

  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為什麼你這麼想知道她在哪裡?我已經窺破了你的命運,你會因你心裡的那個人而死,那個人也會因你而死。你們彼此都會給對方帶來不幸,你又何必非要和她在一起?」

  我怔怔地看著伊,心想這個女人也許真的是瘋了。
  我說:「我不想知道我的命運,我只想知道伊在哪裡。」

  「我不能告訴你她在哪裡,可是有人能告訴你。」伊神秘地說,「這個人,三天之內就會出現。」
  我鬆了口氣,我已經等過了很多年,再等三天實在算不了什麼。

十三

  兩天後,伏羲找我去,他讓我去看守勘緣鏡。
  他告訴我,那本是女媧的梳妝鏡,透過伊,可以看見任何想看的人和事情。

  「任何人。」他刻意地重複。
  我明白他的意思,告辭時,我心中充滿了對他的感激之情。

  當我面對勘緣鏡的時候,我的手在微微地發抖,我想起伊在我身邊飛舞的模樣,長久以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終於將有回報。
  鏡中慢慢的勻開了一道光輪,我又看見了伊。

  伊坐在陽光下,手托著下巴,一動不動地沉思著。這模樣我再熟悉不過,一時間,我的視線竟有些模糊起來。
  我呆呆地望著伊,情不自禁地用手撫摸著伊,現在我終於可以用手撫摸伊了,我想我真是傻,為什麼我遲遲不肯去修煉呢?

  伊坐了很久,也許有好幾個時辰,太陽從伊的南面移到了西面,殷紅的光映著伊的臉。伊長長地歎了口氣,站起來,懶洋洋地走著。粉紅的霓裳輕輕擺動,在夕陽下泛出水波一樣粼粼的光澤。

  我忍不住又笑了,伊還是那樣喜歡打扮自己。我想像伊再見到我,一定又會像以前那樣,不斷地換各種好看的衣裳,然後問我:「怎樣?」我不禁有點兒急不可待了。

  我去見伏羲,我說:「我找到伊了,我想現在就去見伊。」
  伏羲笑了笑,說:「我知道你找到她了。你不用去找,我已經叫人去接她來,今晚你們就可以成親。」

  我張口結舌,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良久,我遲遲疑疑地問:「神仙可以成親嗎?」

  伏羲好像聽見了什麼莫大的笑話,哈哈大笑。「你忘了嗎?」他邊笑邊說,「我是大神伏羲啊。仙界的規矩是我定下的,如果我要讓你成親,就算你不想成親也不行。」

  幸福就像一塊天外飛來的石頭,砸在我的頭上,讓我暈頭轉向。聽說仙界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成親,那天是仙界幾百年來最熱鬧的一天,數不清的仙子來道賀,伊們在喜宴上爭奇鬥艷,那種盛況,神仙們一直談論了很多年。

  可是我卻全然不記得這一切,甚至也不記得我怎樣進了洞房,怎樣掀掉伊頭上的喜帕。
  我只記得喜帕後,伊那雙冰冷的眼睛。

  恨意,像針一樣刺痛了我。
  「真想不到,」伊刻毒地看著我,聲音裡充滿了鄙夷,「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就像突然淪入了萬年冰窖,我慢慢地清醒過來。
  「你居然用這種辦法來霸佔我。」伊提高了聲音,譏誚地說,「你只會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你真是沒用。從前你是個沒用的人,想不到你成了仙還是這麼沒用。」

  我的胸口像是被搗了一拳,我急急忙忙地解釋,可是伊什麼也聽不進去。
  「你以為伏羲讓你娶我,真的是成全你嗎?」伊忽然笑了起來,越笑越響,就像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你難道沒有注意過,伏羲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很痛苦?伏羲喜歡看別人痛苦,他以此為樂。他一定是知道,我們在一起,只會更加痛苦,所以他才讓你娶我。你這個傻瓜,原來你不僅沒用,還很傻,哈哈哈……」

  我愣住了,真的是這樣嗎?
  伊躺在床上,臉朝著裡面。伊說:「反正我已經在這裡了,你想怎樣就怎樣。但是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稱心,永遠不會!」

  我望著伊的背影,我等待了那麼多年,才等到這一天。
  我慢慢地伸出手,可是我的耳畔還迴響著伊的話,我的手就那麼僵凝在半空。

  良久,我無聲地歎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十四

  伏羲總是帶著一種饒有興味的神情,窺視我。

  我極力裝作若無其事,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早已將我的憔悴看在眼裡。他什麼也不說,然而他的眼裡卻有一絲冰冷的嘲諷。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捉弄我?我只是一個芥子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伊看起來平靜了一些,我便試圖向伊解釋。然而不久我就發現,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我娶了伊,這件事本身就成為伊恨我的理由。
  每當我看見伊眼中針尖般的恨意,我就渾身發冷。

  其實我們也曾經有過許多快樂的日子,可是現在,卻好像只剩下了怨恨。
  不但伊怨恨我,我也好像開始恨伊。我常常想,如果我從來沒有遇見伊,也許我還是一棵渾渾噩噩的梨樹,那我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了。

  回家成了讓我恐懼的事情,幸好仙界有很多無人居住的空房子,我隨便找了一處住下。空蕩蕩的住處,讓我想起那些孤寂的日子。我經常在外面遊蕩到深夜,有時喝得酩酊大醉,醒來時發覺自己睡在花叢裡。

  有天晚上,當我回到住處,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阿樹。」
  我回過頭,靜謐的月光下,我認出紛飛纖細的身影。

  伊像一隻兔子,羞怯地看著我,低垂的眼皮下,睫毛的影子像蝶須般微微顫動。
  我握住伊的手,沒有問伊為什麼會來。伊的手冰涼,在我的掌心裡瑟瑟發抖。

  伊倒在我懷裡,輕輕地說:「我找了你很久。我想你……」
  我抱起伊,心裡卻忍不住悲傷,我愛的伊,為何卻不肯愛我?

  第二天當我醒來,我的身邊空蕩蕩的,枕邊殘留著女子的氣息,然而紛飛卻已經不見了。
  我轉過身,看見伊站在我的床邊,靜靜地看著我。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是伏羲叫我來的。不過我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伊的眼裡充滿了譏誚,「她為什麼要走呢?其實我根本不會在意。」

  我想起伏羲饒有興味的神情,現在我明白了,在他眼裡,我就是一個戲子,上演一齣好戲供他消遣。

  我歎了口氣,「對不起。」
  伊瞪著我,笑了起來,「你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嗎?我不在意!」

  說完,伊轉身走了出去。過了會,伊又回來了,手裡提了一隻食盒,放在桌上。
  「這是我給你準備的點心。」

  我驚異地看著伊。
  伊的臉微微漲紅了,「算我想開了,行不行?」伊咬了咬嘴唇,「反正我已經嫁給你了。 」

  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高興。我冷靜地審視伊,以前我在伊面前總是變得很笨,可是現在我卻異常聰明。
  我問:「你是不是想用勘緣鏡?」

  伊怔了,好一會,才勉強笑了笑,「是啊。」

  我說:「你說你我傻,其實你才真的傻。他已經轉世了多少次,就算你用勘緣鏡能找到他,又能怎樣?他早已經不是那個人了。」

  伊的臉色一下子陰沉起來,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
  我又說:「你死了這條心吧,你已經嫁給我了,無論怎樣,我都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剛剛才想明白,我真的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伊還在我身邊。

  伊又轉身跑了,這次伊沒有再回來。

十五

  黑風叫住我。

  他也是伏羲的侍從,我認識他,卻從來沒跟他說過話。他手裡拿著一罈酒,問我:「要不要喝一杯?」
  反正我無所事事,就跟他去了。
  他喝得很快,一杯接著一杯,好像他只是將酒倒進嘴裡。

  那是尋常的仙酒,淡而無味,我不禁想起伏羲給我喝過的酒,那天的他看起來如此不同。
  黑風忽然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娘的,連酒都沒味兒!」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這樣說話,仙界的人都溫文爾雅。
  「我為什麼要成仙?」他兩隻眼睛直直地瞪著我,「你告訴我,我為什麼要成仙?」

  我看看他,「你是不是喝多了?我怎麼會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他嘿嘿地笑了幾聲,「那我告訴你。你是為什麼成仙的,我也是為什麼成仙的。」

  我漫不經心地反問:「那你說,我是為什麼成仙的?」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會,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說:「少裝傻了,別以為只有你心裡才有個女人!」

  他猛地喝乾一杯酒,大笑起來,「我想你一定猜不出我是誰。我告訴你吧,我就是那只蜘蛛。」
  我意外地發現我的淡漠,我無動於衷地聽著,彷彿這件事全不與我相干。

  「她連正眼也沒瞧過我。」他喃喃地說著,將剩下的酒全都倒進嘴裡,「我總算把這些話說出來了,現在我心裡舒服多了。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
  「你要到哪裡去?」

  他壓低了聲音說:「我要下凡去,我要去做一隻妖怪。」
  我這才吃了一驚,愕然地看著他。

  他得意地笑了起來,「我待膩了這個淡出鳥兒來的鬼地方!我要去爽快爽快了!」
  我不由得歎了口氣,竟有些羨慕他。

  他看著我,忽然又顯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說:「你要小心伏羲。」
  我苦笑,我該怎麼小心?就算我知道他在我面前設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套,我還是會乖乖地往裡踩。

  因為我愛伊。

十六

  我發現伊走了。

  我問遍每一個人,翻遍每一叢花,我想也許伊變回了原形,躲在哪個角落裡。以前我也曾經四處尋找,那時我的心裡充滿信念,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伊。可是這一次卻不同,雖然我固執地不停尋找,可是心裡卻有個聲音在告訴我,伊走了,這次伊再也不會回來。

  我到處找伊的時候,紛飛總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伊常常憂慮地看著我,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卻始終一言不發。

  終於,我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我有些失神地坐在地上,紛飛隔著一段距離,坐在我旁邊,依然用那種眼神看著我。

  我說:「這回你滿意了吧?」
  伊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如紙,「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我冷冷地笑了笑,「我剛剛才想到。」幾天前伊還試圖從我這裡得到勘緣鏡,怎麼會這麼快改變了主意?除非有人已經告訴了伊,伊想知道的事情。

  紛飛小心翼翼地看著我,伊問:「你怪我嗎?」
  我覺得伊的眼神似曾相識,曾幾何時,我也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伊。
  我歎了口氣,「不,我不怪你。」

  朝拜大神的時候,伏羲依然饒有興味地打量我,我大膽地回視他。他卻並不生氣,只是問:「聽說你的妻子,離開你去了凡間?」
  我不作聲,我知道沒有什麼能瞞過大神的眼睛。

  「其實如果你想知道她在哪裡,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仍然沒有說話。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當他將勘緣鏡交給我的時候,一定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

  那面鏡子就在我手中,我只要低頭看一看,就能知道伊在哪裡。
  可是我沒有看。

  我忽然抽出一柄劍,將那面鏡子劈成了碎片!

  殿上頓時一片嘩然,很多人跑過來將我抓住。然而伏羲卻止住了他們。
  他安靜地看著我,「這鏡子是我妹妹女媧最心愛的東西,可是你卻毀了他。你知不知道我會因此處死你,不過我不會處死你。」他笑了笑,「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不喜歡仙界,那麼我就成全你。你到凡間去吧,永遠都不要回來。」

  這番話像風過樹林般,引起了一陣竊竊私語,都不明白為什麼我毀了勘緣鏡,卻只得到這樣輕的懲罰?
  可是我卻知道,伏羲一定是已經預見了什麼,才會有這樣的決定。
  只是我對未來的命運,已經沒有了興趣。

  我孤身來到仙界,又孤身離開這裡。
  在北天門,我看見紛飛,伊默默地望著我,默默地哭泣著。

  我覺得世事真是難料,紛飛愛我,我卻愛伊。如果我也愛紛飛,那現在一定會幸福得多,可是我卻寧願選擇痛苦。
  紛飛忽然在我身後大聲問:「為什麼?」

  我停頓了一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為什麼?我苦笑,我怎麼知道為什麼?

十七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掐指算來,離我飛昇成仙,人間過去了幾百年。

  我回到終南山,院子裡空無一人,連那株桃樹也不知去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修成人形?
  好像預料到我會回來,師父留下一個字條,說他和大師兄出去雲遊了。

  我只好漫無目的地四處遊逛。

  在東海邊我遇見了黑風,他現在是一隻快樂的妖怪。我們一起喝了很多酒,看著潮漲潮落,海闊天空地閒聊。
  他告訴我,前幾天曾經遇見紛飛,伊也偷偷地離開仙界下凡了。

  我並不覺得意外,臨別那天我見到伊的眼淚,就知道伊遲早會這樣做。一個會流淚的神仙,還怎麼能在仙界忍耐下去?
  交談中,我們都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一個人。

  告別時,黑風說:「春天快到了,江南的風光一定不錯,你何不去看看?」他的話似乎弦外有音。
  我們對視良久,我點點頭,「好,我會去的。」

  於是我去了江南,雖然我也不知道去了又能怎樣。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風箏,飛得再高也會忍不住回頭,因為始終都有什麼牽著我。

  在一個叫富春的縣城裡,我感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

  那氣息好像已經深植於我的血脈當中,所以我一進那個縣城,就感覺到了。可是當我循著那種感覺找去,卻意外地見到了師父和大師兄。
  他們在一間客棧裡,和一個洗衣婦人說著話。

  我幾乎已經認不出來,那個洗衣婦居然是伊。伊穿著粗布衣裳,面容憔悴,看起來好像老了許多似的。
  我呆呆地看著伊,不知道該不該上前相認。

  伊提著一大包衣裳,步履蹣跚地離開了客棧。我連忙追了上去,遠遠地在後面跟著,我決定稍後再與師父他們相會。
  伊住在縣城的東南角,一座小小的院子裡。院子很簡陋,可是收拾得異常整潔。伊回到家,便從屋裡搬出兩個很大的木盆,吃力地洗起衣裳。
  過了一會,從屋裡走出一個男人,他順手將手裡的髒衣服往伊盆裡一丟,便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我發覺一團很重的妖氣籠在他頭上,我想伊一定也能覺察到,然而伊卻一言不發地,將那件衣服按進水裡洗了起來。

  洗著洗著,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我分明看見一顆水珠落進木盆裡。
  忽然,伊抬起頭,好像對著天空大聲說:「我知道你在逼我!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我呆了好一會,才明白伊是在對我說話,不由得苦笑。我不明白伊對我的誤會為什麼這樣深?

  「她看起來是不是很可笑?」
  我背後有人說話。我完全沒有覺察那人的到來,因為伊的腳步輕盈得不著痕跡。
  我回過頭,盯著紛飛:「你對伊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對她做。」紛飛的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她的男人迷上了一隻妖怪,一隻道行很淺的小妖怪,這是不是很可笑?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一個真正的仙女,所以他迷上了一隻小妖。於是我蠱惑那隻小妖,對他下了連命咒。」
 
  連命咒!
  難怪那個男人頭上會有一團妖氣,如果那隻小妖被收,他就會一起丟掉性命。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她讓我那樣痛苦,為什麼我不能讓她痛苦?」紛飛刻毒地看著伊,「不過,現在我已經不那麼恨她了。」

  伊隨手從樹上折下一枝梨花,漫不經心地說:「現在我想開了,我那麼痛苦,真是一點也不值得。」
  伊的手指掐捏揉搓著花瓣,雪白的花瓣很快變成了一團花泥。伊拍了拍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我在縣城裡一直遊逛到深夜,後來我終於決定,先去見師父和大師兄。
  走到客棧樓下,我遠遠地望見大師兄朝著縣城外跑去。我詫異地跟在後面。
  在一座山坡上,大師兄停下了腳步。前方有一座破廟,繚繞著白天我見過的那股妖氣 。
  大師兄斷喝一聲:「妖孽!」

  法力激盪,射出一道白光,直逼那座破廟。
  瞬間,迎面一道金光,擋住了白光,裂帛般的一聲催響中,我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瞬間我想起紛飛刻毒的眼神,伊知道伊一定會救那個男人,伊就是這樣的性格,只要伊想做什麼事,伊就會固執到底,不去想是對是錯。

  隨即兩道光都消失了,大師兄跪坐在地上,失神地望著掌心。

  我知道他捧著的是什麼。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什麼也來不及做,可是現在我卻知道我該做什麼。

  我走過去,對大師兄說:「把伊交給我吧。」
  大師兄看看我,「就是她嗎?」

  我點點頭。
  大師兄說:「對不起,我沒有想到……」
  我說:「不要緊,讓我來吧。」

  大師兄小心翼翼地把伊放在我的掌心裡。伊昏迷著,就像睡著了一樣,這時候伊的模樣,看起來跟我第一次見到伊時,沒有什麼兩樣。

  我慢慢地走開去,大師兄問:「你去哪裡?」
  「去我該去的地方。」

  我帶伊回了北方,我生長的那座寺廟,如今只有雜草。
  一路上伊臥在我的掌心裡,始終不發一言。伊越來越虛弱,我知道伊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我不會讓伊死的,我知道。

  師父將我的真身搬離了那個地方,所以那裡只剩下一個土坑。我在坑邊坐了一會,春日的陽光灑在我身上,我抬起頭,微微瞇起眼睛,我想起多年以前,當我這樣迎著陽光望去,我看見了一隻與眾不同的蜜蜂,朝我飛來。

  我微笑,現在一切都將過去。

十八

  師父教過我一種法術,必要的時候可以起死回生。

  「可是你要記住,千萬不能輕易施展這種法術,因為那必得以你的心血為代價,你會失去你所有的法力,甚至生命。」
  師父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憂慮地注視著我。現在想來,他那時必定已經預見了我的命運。

  我將法力慢慢地傾入伊的身體,我發覺我的視線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我的身體似乎在漸漸離我遠去。
  終於,我的身體完全從我的視線中消失,就像很久以前,我還是一棵樹的時候那樣。

  然而,我的視線還在繼續變得模糊,我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彷彿將要隨風而去。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看清面前的伊。

  伊懸在半空,呆呆地看著我,忽然,伊哭了。
  這麼久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伊為我而流淚。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笑了笑,「因為我不僅沒用,而且很傻。」

  「你真的很傻,」伊不停地哭著,「你實在是太傻了,為什麼你從來不肯做一件聰明的事讓我看看?我真是討厭你。」

  伊的身影已經漸漸從我眼中消失,我知道時間無多,我說:「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卻沒有機會問你。」

  伊飛近我,「你問吧。」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伊似乎怔住了,過了會,伊才說:「原來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然後,伊湊到我的耳邊,在意識消失的瞬間,我聽見伊的聲音。

  「梨花,」伊輕輕地說,「我的名字叫梨花。」

尾聲

  道士玉清子雲遊到北方,在一座廢墟中,他看見一棵枯死的梨樹,枝頭仍懸著早已萎去的花。花心臥了一隻蜜蜂,緊緊抱著花蕊,身體已經僵硬。

  玉清子繞樹三匝,唏噓不已。


1个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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